Kkkkrist

黑花 | 蝴蝶纸屑

蜡笔小林:

Summary:穿越私奔流水账、角色自觉、归零。


Warning:1w6的白开水,走向很奇怪,私设很多。从三月写到现在越写越菜,读起来又费时间,所以能有人不嫌弃地看完我就知足了。






00


此处蝴蝶,人间纸屑。




 


01


黑瞎子抵达长白山营地的时候,吴邪的队伍已经找了两天,一直没有解雨臣的踪迹,加之暴雨突降,天气恶劣,物资快速消耗,不得不重新回到山脚。


黑瞎子点燃一根烟,看着兵荒马乱的大部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随口问,为什么来找我?


吴邪一时愣住,心想对啊,我干啥找你,你跟小花很熟吗。小哥让我找你,你看这不还是随叫随到了吗。他没说这些,只硬着头皮解释了两句。


黑瞎子笑呵呵地看着他,看得他发毛;过一会儿扔了烟头,又道,开玩笑的,我们继续说。他消失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吴邪回忆起两天前的夜晚。那时解雨臣坐在树上叹气。吴邪仰头,听见对方问,你说,野谷子地底尚且可以藏酒,那青铜门背后可以藏什么呢?他想了想,道,小花,你退步了,你居然也有好奇心了。


解雨臣却啪的合上手机盖,继续问,你真的相信,他在那里呆了十年?这可能吗?吴邪无意识地摸了摸喉咙,上面有一道刀疤,是从前他掉下悬崖时留下的。那时他以为自己不再有机会履行承诺,但如今还是来到了长白山脚下。


于是他说,什么是可能呢?一件事情在发生以前的概率是零,但只要发生,就变成一了。解雨臣思索一阵,又问,那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直觉不会存在的事情,却真的出现了?


吴邪首先想到了秦岭的青铜树——一个人竟然可以通过青铜的力量物质化出另一个人的存在。解雨臣原本听得很认真,后面却突然打断了他的叙述,插话道,你刚才看见没有?吴邪疑惑,就听见对方说,是一大群蝴蝶,它们的翅膀和青铜门是一个颜色。


 


黑瞎子默然不语,又找了先前与解雨臣同队的伙计来问。吴邪此行原本是要把张起灵从青铜门里带出来,前日与解雨臣兵分两路,各自按图索骥找门。按队里人的说法,除了要对付山坡下的猛禽,其他都算顺利。不过,他们在山体内部遇到了一段汩汩涌动的泥潭,没人敢只身往前。好在解当家功夫深厚,借一根棍子就轻松淌到对岸。其他人过不去,只能等那头的消息,没想到就此丢了下落。


 


黑瞎子听完这一段,觉得那青铜颜色的蝴蝶并非巧合,于是对吴邪说,徒弟,你把老张叫出来,问问他那门背后到底是什么。不料那位阔别多年的老朋友正在千里神游,似乎再次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雨还在下。黑瞎子隐约有种预感,说不清道不明,但他不能耽搁太久。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捎上一卷皱巴巴的地图,转身交代吴邪,要留几个人守在这里,但不用太担心——他从前见过类似的事,一个人突然失踪,别人再见到他已经是一年以后,但问起来,他的记忆却还停在一年以前。


“你的人马不能按在这里太久,解雨臣并不是他们的任务。我去找他。长白山还算干净,”他看了眼天色,准备离开,背影是风尘仆仆,临走前回头道,“所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到达地图标记点。这是解雨臣最后在众人面前出现的地方,原本的泥潭已经被清理过,只在附近石壁上留下一些污迹。他避开一些看起来并不安全的落脚点,往山体更深处走去。


尽头是数十条分岔路,每一个路口边都有各种自然的或人为的划痕,黑瞎子弯下身逐一分辨,判断哪些属于陈旧、模糊的,哪些又是新近出现的。暮色加重穴道的黑暗,但这无法影响他。在无限的静谧中,他想起一些片段。


 


他们认识有十来年,那时解雨臣二十出头,站在槐树下练刀,冷兵器横劈空气的声音隔老远就听见,走近点看,净觉得那侧脸真是招蜂引蝶,身姿板正却瘦削,瓷白手边利落干净地收了刀,抬头那一眼让他想起所有春光物候。


解雨臣转过来看他,招呼道,来啦。一边又坐下,从石桌上的果盘里掏出一只橙子,拎刀簌簌切成几份,给他递过一瓣。橙子带走了人身上肃杀的味道,仿佛这把刀从来只切水果用。


谈生意。谈到一半头顶树叶突然发出哗啦声响,解雨臣仰头看,阳光依次照在他的下颚、喉结、颈线,像被幸运儿的幻梦笼罩。然后听到小孩子在墙外大叫,原来是羽毛球打进了别人院里,愣愣地卡在树梢上。黑瞎子于是摸出一块硬币,往上大概瞄了眼,硬币就一飞冲天,须臾之间将天外来客重新送了出去。再回神时,解雨臣正颇有兴味地看着他笑。


做买卖,下到地里。远古的机关闹得队伍人仰马翻,他和解雨臣在侧室躲过一劫,单看见东家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茫然,又重新抬手在墙边记划起来。是一个没什么辨识度的符号,常见,但尾巴拖得比一般要长,像是他的个人习惯。黑瞎子就问,这个记号的意思,到底是想让人发现呢,还是其实不想?解雨臣愣了愣,摇头笑道:其实没什么意思,以前二爷喜欢这么用,我跟着学来了。


 


逐条岔道口摸过去——新刻的、长尾巴的、解雨臣常用的——找到了。




 


02 


北京城西。三环外的水果店,开在居民楼下,晚上依然开工。老板娘坐在里头看电视,正是播新闻的时间。这会儿从碗筷里抬起头来,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也不挑点橘子青瓜,只挨在门边远远地盯着电视看。


……什么事?她问。


解雨臣回过神来,先说了句啊,抱歉,然后才信口开河,说自己出门办事,沿路遭贼,追了几里地,最后发现人生地不熟。老板娘歪头打量他,穿的是灰扑扑一身,头发乱糟糟,言辞里却没什么怨气,眼睛倒很有神,竟然是个漂亮小孩。他同样察言观色,停顿半晌又问,姐,我能不能帮您看一晚店?明早就走。


她放了碗,说也行,但要帮我值个夜班。转念一想说不对,你会什么?


解雨臣煞有介事地变出把刀来,手一甩还带着从前杀伐果决的影子,但此刻只是温顺地说,我会切水果。为表心志,二话不说走到桌前,对着只削了一半的菠萝准备动手;老板娘连忙喊停,被他逗笑,说小伙子,先洗手。


 


解雨臣一边削菠萝,一边整理思绪。实情当然不是遭贼,实情是他被蝴蝶引诱,青铜门不期然敞开,露出一条漫长光亮的隧道,他走进去,随后蝴蝶席卷而下,顷刻化为满地纸屑,像幻觉一样毫无道理。


理应探寻,理应。他近来对各类无解的事件充满兴趣,这时站在无限静谧中,忍不住向前寻找答案。再往前时黑暗占领,梦一样的长廊重新变成阴影四布的诡道。四周瘦石狰狞,青苔霉烂。空气愈发浑浊,但前方似是尽头,他极力走过去,却因视觉受迫、体力不支而昏倒在地。


再醒来时眼前是一个陈旧的小居室,椅子上堆满厚厚的长袍。他坐起身,捶了几下臂膀,觉得自己的身体状态就像被折叠过。端详卧室,高台上架了一张黑白相片,他凑近去看,记忆里翻腾起莫名的熟悉感,但一时想不起来。恰时有人端着水进来,见到他,有些高兴地说,你醒啦。


一番交谈才知道,是住在雪山里的牧民发现他昏迷在山坡上,好心将他带回来。妇人说先生别见怪,房间很久没人住了。指了指那个相框,解释道,这是我的小儿子,前些年外出打猎,再也没回来过,也许是被豺狼叼走了。解雨臣双手合十,连说抱歉,于是重新点了香,礼貌祭拜。


他走出去,发现自己仍然身处雪山,一时间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偶有飞鸟经过,叫声在山中回荡,解雨臣凝视它们扬长而去。他下意识摸出手机,点开却发现雪山里并无信号。


他必须尽快与大部队取得联系,约定的日期已经过去,吴邪的队伍可能已经下山,也可能还在找他,但群山之大,他已经没有精力寻找营地所在。


解雨臣决定下山。他诚恳地向屋主道谢,然后道别,独自拦了路边的货车,返回北京。在国道上,他推想,吴邪的人马如果滞留,极可能也是失联的状态。下意识的,他尝试拨通另一个号码,却发现自己的手机始终没有信号。


 


货车开了一天一夜,最后在一个红灯路口前将他放下。那司机大哥转头看他,一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解雨臣连说谢谢,一摸身上什么都拿不出手,更加窘迫。他知道跑货无聊,原本想和人唠唠嗑,没想到大哥有些口吃,并不爱讲话,显得更加寂寞。解雨臣只好两手空空地跳下车,站在路边目送和挥别。为了消解这份少有的陌生人的善意,他露出了生平最温和的笑容。


实在身无分文,只好来切菠萝。剜掉两头,剔刺剥皮,赚回来满手果香。晚上挨着货架歇息,只听见冰柜时不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竟然有些催眠。翌日大姐给他结了夜班的钱。他讶异于人心炙热,做普通人原来可以轻而易举地快乐。


 


但总是要走,生命里过客匆匆,水果店已是昨日,今日是马路拐角的证券交易所,他蹲了一整天,把股票形势摸过一遍,将手头的钱利滚利带了一番。人与人形同陌路,只有一只瘪掉的烟盒落在脚边,样式熟悉,叫他想起一个朋友。


 


手机仿佛被通信公司拉进了黑名单。解雨臣站在公共电话亭里拨号,忙音。又换一个号码,不期然接通了,他顿时惊喜道:秀秀,我是——,那边却传来一个老伯的声音,说谁?是志辉吗,你终于来电话了,阿爸好想你。解雨臣愣住,沉默几秒,轻轻道,是我,最近好忙,你要注意身体。


 


所有他熟悉的号码都无一例外成了陌路。奇怪,奇怪。解雨臣伸手拦了辆出租,车上在播古典弦乐,让他有些意外。从前有个人在坟墓里跟他讲一晚上的巴赫,谈乐理知识,等到清早打露水,落在尸身上,那怪物悚然站立时,那人也只是回头打了个响指,笑着问,你也想听?好吧。跟着飘飘然吹了一段圆舞曲。


到了。司机催他下车,他对着车窗外的牌匾发愣,向前头确认了一遍有没有报错地址,但最终还是停在广阔的绿草坪前。……解家住宅成了大学校园的一部分。他不信邪,绕了两条街去看,发现霍家挂的灯笼变成了中式酒吧门外的鸟笼,新月饭店的原址则是一家烤鸭店。他告诉自己这是个梦,数一二三梦就会醒来,尹老板的店就会重新出现。


 


一、二、三。他睁开眼醒来,看见黑瞎子拿着烤鸭站在他面前。


我是不是病了。解雨臣心想。



 


 


03 


他与黑瞎子最近一次见面,是在进山前一个月。他提着一个半大的纸箱,敲开了对方的家门。黑瞎子手臂上虫噬的血肉还没好全,所以缠了几圈纱布,这时候左手拿着一个刚削完皮的苹果,右手接过解雨臣带来的东西,两全其美的样子,然而再转身苹果就消失了,回过头看,解雨臣咔嚓咬了一口,说谢谢。


黑瞎子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把鞋柜上一排的乐高玩具挪到一边,给新来的纸箱腾了个空。解雨臣一边吃苹果,一边观察这些五颜六色的模型,有些奇怪地问,最近换了新消遣?


黑瞎子摆手一笑,苏万那小子,把东西堆我这儿,我的视力可玩不来。


解雨臣顿住,闷声说哦,小孩儿挺有趣。


他三五下啃剩个果壳,抛进废物箱里,就拿出手机点开转账,输了笔数,抬头对人说,古潼京那一单的尾款,你点一下,还有纸箱里的货,拆开看看?


黑瞎子乐呵呵的,说谢谢解老板救济,货先不拆了,做生意不就是图个信任。


 


屋里传来八哥的叫声,好像是饿得不行了,解雨臣坐进厅里给鸟投食,转头看到黑瞎子正在厨房里捣鼓茶叶罐,眼睛扫过这间屋子,茶几上的烟灰缸没有烟灰,落地灯顶则蒙了尘,脏兮兮的黑色背包搁在地上,是一副临时回来,又要随时跑路的样子。


黑瞎子走过来,给他倒茶,又去把电视打开,新闻里正说到梅雨季。但那天只是阴天,起一点风,不开灯,像黄昏提早降落。解雨臣放了茶杯,有时候瞟过旁人,有时候又看起电视,嘴边差点勾起几句话,但见人看得专心,就又作废了。


他想问你最近在忙什么?我从上个月找你,一直找到这个月,才好歹把帐给结了。但又觉得不合时宜。他还想问你的眼睛怎么样了?我问到几个江湖郎中,没准知道办法。但又觉得没有立场。


总是这样,解雨臣每次与黑瞎子打交道,都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多余,他必须把他当朋友,但总是无法辨认多出来的那种感情是什么。


 


现下解雨臣站在烤鸭店门前,重新闭上眼睛,想再数一遍。他想,虽然我时常想起他,但总不至于产生幻觉吧。有风吹过,树声簌簌,默数的间隙,他感知到对面人搭上了自己的肩膀,语带笑意地问,解雨臣,你在做什么?


哦,是真的。


解雨臣的心无端地颤了颤,睁了眼,抱臂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黑瞎子把烤鸭递过去,稀松平常道,来到新世界,大家思路都一样,从熟悉的地方入手嘛。


解雨臣默默想,不久前,我还没觉得这是个新世界啊。静一阵又问,吴邪找你来的?他为什么找你?


黑瞎子笑得神秘莫测,答,我也问过这个问题。你猜怎么着,吴邪说因为你把我每一条朋友圈都赞了,他很嫉妒,觉得咱俩应该挺熟的。


解雨臣失笑,他让你来你就来,他给你钱了吗?


 


花台边坐下,双方交换信息。解雨臣理了一遍发生过的事情,引路的蝴蝶、青铜门、雪山里的好心人、失效的电话号码、人间蒸发的老九门。黑瞎子越听笑得越开心,似乎正在经历漫长人生中最有趣的事情。解雨臣已经习惯他夸张的表情,侧头看着他,是在等他开口说话。于是他说——我没看见蝴蝶。


解雨臣挑眉,也来了兴趣,继续听下去。黑瞎子没遇到蝴蝶,但却注意到了门上的图腾。图腾之间隐约浮现一句古梵文,意思是“你的疑问”。他猜想一般人看不见这句话,可他的眼睛奇特,没理由看不见。所以走近了问:魔镜魔镜,你能否告诉我,世界上最漂亮的男人去哪里了?


然后呢?解雨臣笑着看他。


然后门就开了。黑瞎子边说边点头,见到旁边人听笑话一样的神态,也笑,哎,你别不信,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那是怎样,爱丽丝漫游奇境?解雨臣无话可说,闷头吃烤鸭,突然间又想到一件事,就问,你哪来的钱?


黑瞎子老神在在道,烤鸭店那老板,前天狗丢了,我帮他算了一卦,他就送了我两只鸭腿。解雨臣耸耸肩,说你最近跟王胖子混去了?有没有一句真话。黑瞎子笑,老板,前面的都是真话。不过钱是我借的。我在人家裤兜里塞了张借据,上面写了我的电话号码。


有鬼用。解雨臣腹诽。


 


但这么一说——打不通你的电话,我挺焦虑的。


解雨臣突然抬头来了这么一句,黑瞎子听得发愣,但解雨臣很快一笑带过,转而言归正传道:你记不记得,张起灵以前说过什么?


彼此心照的那个答案就在耳边:张起灵在门后看到了,被他称之为“世界的终极”的东西。


远古的青铜器似乎是最引人遐想的谜面,解雨臣回想起老痒的故事,开始疑惑眼前是否是自己通过青铜体所达成的臆想。也许真正的解雨臣已经在几天前被长白山盛夏突如其来的融雪困死,这一刻的世界只不过是咽气之前的他用意识制造出来的幻影。


那我是什么?黑瞎子笑着问,说物质化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比如门后面其实是另外一个时空。


眼见解雨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表情复杂,大脑飞转,似乎是要跟这个世界较上劲了,于是他又伸手晃晃人的肩膀,乐呵呵道,年轻人,放轻松点。你也没放过假,就当是出来玩吧。


 


 


04 


就当是出来玩吧。这怎么行。解雨臣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就听见一声汽笛响,抬头看,发觉是黑瞎子开出来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他一时哑然,坐到客座,转而打趣道,这车也是你臆想出来的?


黑瞎子点头称赞,说小九爷好眼力,本来想造一辆变形金刚,就怕吓到别人。


解雨臣摇头失笑,问去哪?


黑瞎子耸耸肩,一只手搭在车窗,极轻松地吁了个口哨。


车开了一转,北京是印象中的北京,环路未改,宫墙不变,连向来熟知的潘家园,也堂堂正正地伫立眼前。走在竹木骨雕之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拿起陈列的玛瑙玉翠端详一遍,老板正准备上前说上几句,不料被隔壁的黑夹克笑呵呵地打断了,回头一看,那人架着副深色墨镜,高深莫测道,质监局微服私访,去倒杯茶,回来给你评个优。


然后他们就被赶了出去。解雨臣情绪稳定,转道儿要去看字画,却在折角被拦下了,黑瞎子拉住他,摊开手,掌心上放了只铜制小铃铛,正是刚刚露天小摊上他摸过一遍,又多看了两眼的那一只。解雨臣疑惑地看向对方,黑瞎子则信口胡诌:为师给你买的催眠法器,包你一觉到天明。


他便握了只无用的铃铛乱逛了一路,在朴素的日光下,对着成片的鸡血石感叹道,太久没来,行情都变了,好东西是万里挑一啊。黑瞎子始终心情愉悦,笑着问,想去看真的?


 


潘家园没丢,故宫也没丢。红漆仍然续写旧世,回廊的油彩被树叶掩去一点,三两只小动物从宫墙边拐出来,竞相追逐一团野果子。黑瞎子去留心后花园的古木铭牌,解雨臣只身站在檐角之下,想起十岁出头时二爷爷曾带他来过,但之后忙得再也没有时间来。


这次却已经有时间帮陌生的参观客拍照片。年轻女孩儿拍拍他的肩寻求帮助时似乎没有想到回过头的是这样一张脸,到嘴边的话突然结巴了,他尽量笑得柔和,鼓励她把话说完,她却总好像有些晃神。黑瞎子这时也走过来,女孩见了他直接愣住。最后解雨臣数着数咔嚓几下大功告成,准备离去,不料听到后头传来有些慌忙的一句——我可以为你们也拍张照吗?


黑瞎子蛮感兴趣,就搭着他另一头的胳膊,露出两口白牙,比了个耶。


 


隔着玻璃橱窗端看些长寿珍稀。珐琅和青瓷居多,解雨臣看得挺仔细,一个接一个在心里估值,觉得做皇帝真好。在一只白釉定窑前停下,腹部莲花交缠着一尾特殊形状的刻痕,他记得清楚,这只原是解家地下室的收藏,是他暗自从走私卖场里救下来的,而今却移形换影枕在博物院里。


解雨臣抱臂沉默,横眉冷对。黑瞎子问他是不是触景生情,解雨臣醒过神,摇头说不是,就是觉得家里进贼了。


就是觉得一砖一瓦是真实,游人是真实,宋人的瓷器也是真实,只有他们像个无法印证的影子。


叹口气,又问,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我们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黑瞎子笑了,反问,怎样才算存在过?一个人从清王朝活到了现在,北平已经不记得他了,他还算不算存在?解雨臣歪头思索,没有接话。他继续道,人总是被外部左右。如果不再有人承认你的存在,你就不再是解雨臣了吗。


解雨臣说你这是存在主义唯心论。别老问我,你呢,你还记得北平吗?他转头问,眼睛里像装了一整个故国的风雪。黑瞎子点头,说我最记得街头小报,因为是我写的。解雨臣笑着看他,似乎是想劝他放弃鬼扯,但他却切实回忆起来,颇有兴味地说到旧政府的党争,当红歌女的花边新闻,说他如何翻着其他报社的文章学习夸大其词学习煞有介事,以至今天已经说不出正经话来。


这会儿都成了民间野史,档案馆没准还存着。他笑道。过去好几次,他从油墨纸堆里记住了逝去的城市,在改朝换代的缝隙中,渐渐忘掉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这时候解雨臣又叫他重新想起来。


 


太阳慢慢落下去,他们在僻静小道上看气象,路遇几十年前的晚霞。黑瞎子讲起深宫重影,王宫子弟被洋人带走,终于妃嫔溺亡井下,太监河道捞尸,寿康宫的牌匾飘渺在民间传闻里;入夜的风配合地吹过。神神叨叨说了一阵,突然停下来,回头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怪异、扭曲,好比冤魂附体。


解雨臣一把抄起手边的铃铛猛摇,连说敬鬼神而远之,齐先生醒一醒,嫁给皇帝的梦到此为止了。黑瞎子大笑,拽着他手腕要他停下,假惺惺地说不好意思啊,忘了你怕鬼了。


解雨臣无所谓地转身走掉,说这里快打烊了,我可不想翻墙出去。


 


长安街这时亮了灯,他们向路边的三轮车要了两份炒面,等到掏钱才发现兜里票子所剩无几。解雨臣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游民,游民是没有资格嫌弃潘家园的歪瓜裂枣,也没有资格羡慕皇帝的,最适合游民做的就是蹲在马路边吃面。黑瞎子不以为意,一边吸溜面条一边跟大娘套话,反复比对到底是做餐饮还是跑滴滴更来钱。


总之因为没有钱,他们只能先在车里眯一晚。夜里没有雨声,没有安眠药,一如大半年前从火车上逃跑的日子。解雨臣那时候偶尔会想起自己家的阁楼,这时也一样,觉得自由真好,但资本主义也好,自由和资本主义怎么会是冲突的呢。他碎碎地说话,前头的黑瞎子有半句没半句地回应,到头语言幻化成音符,温沉又遥远,是变成疏星朗月,叫他快快睡着。


第二天解雨臣是被摇醒的,醒了个大早,黑瞎子抵着他头顶轻声说,附近有雷子盯梢,这车不能要了,我们得跑。长久的习惯使他清醒得飞快,静静凝视着车窗外的民宅小铺,街头巷尾,迅速盘算出逃线路。于是车狂妄开出两个路口,又突然停住,他们翻身而出,先与民警搏斗;解雨臣在另一侧听见黑瞎子诚心诚意地大喊,辛苦你们为民除害——而后逃之夭夭。这时候解雨臣才知道面包车是黑瞎子在公路上打劫得来的,他气喘吁吁狂跑一路,风衣口袋里的铜铃也跟着叮当作响了一路,显眼、招摇,但总归是不肯扔掉。


 


 


05


坐在拍卖行里,有人端来两盅茶水,几盘小糕。一只錾花如意被接连叫价,隔壁座的解雨臣跷着脚,怡然自得举了牌,旁人听他不紧不慢又加了二十万,一时侧目。黑瞎子没理会,只管举茶碗多喝一嘴。再过一会儿,右前方的买主果然忿忿不平,一口气叠至七位数,引来哗然嘘声。又见解雨臣回过头来吃点心,豌豆香扑散,心满意足的样子,颇俏皮地眨了眨眼。


解雨臣的衬衫领子还留有一角灰,但被新得的西装外套盖住了,十足一个老板派头。拍卖行经理对他也挺满意,似乎是看出了他富贵人的气质,于是空了梳妆间给人折腾,想了想又把手边的西服借了过去。


拍卖进行到一半,解雨臣已经在场上树立了威信。他刚才还对着白玉杯死缠烂打,这时却对面前的鼻烟壶不闻不问,低头玩手机。四周见了,顿时对这物件兴致缺缺。下一轮石榴尊一登台,他便眼前一亮,惊觉上乘,坐起身志在必得地争起来。但无论如何,这些藏品最终统统高价落在了他人手里。


黑瞎子见了连连笑,觉得解雨臣真是个当托的好苗子,戏要好,博弈的学问也要有,再来是那种自如又笃定的神采,任谁见了都得随波逐流。不动声色地抬几次价,其他人也就一腔热血,自告奋勇,甘做冤大头了。


至于真相,如果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坐进来仅仅是为眼前的豌豆黄和盖碗茶。买卖席散了场,黑瞎子在后院门口等着,隐约听见几声合作愉快,而后解雨臣从那头绕出来,手里握一张银行卡,笑眯眯地问,你看,是不是比你去桥洞下拉二胡卖艺要靠谱?


黑瞎子点头称赞,说小九爷命里有钱,有钱就是菩萨。


解雨臣乜眼笑道,话说到这份上了,是不是该给菩萨找个落脚地?


黑瞎子说不急,我得先把你好吃好喝供起来。


 


十字街口斜对面就是菜市场,熙熙攘攘一整片。档口的男孩提了喷壶照顾油绿的菜叶子,旁边有老太太手举三种颜色的辣椒尖,事无巨细地在跟年轻妈妈讲授个中差别。伴随着砧板咚咚的是另一边争吵的人声,循势看过去,是大哥和大伯看中了同一块排骨,面红耳赤绝不退让。解雨臣就站在无数归顺日常的色彩和声音里,开始走神,直到察觉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回过头,看见黑瞎子正蹲在交错的水盆边考察鱼类,随即指了其中一尾,笑着问他,这条怎么样。


最后是提着两把青菜,满袋荤食,横穿花鸟鱼虫市场。解雨臣并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去哪里,不过在北京找便宜出租屋的门路,总归要交给黑瞎子。他对人寄予厚望,但对方转身就被店门口的绿鬣蜥施了咒。黑瞎子倾身,对着那只冷血动物感慨道,你可是好东西啊,说说,美洲哪个岛过来的?解雨臣抱臂看,看长尾蜥蜴坐视不理,扭头要走,黑瞎子就笑,说诶诶诶,还是个急性子,得亏你今天遇上我——三两下折了片卷心菜递过去,顺利转正成了饲主。解雨臣来了兴趣,低头观看蜥蜴吃东西,一边看一边调侃,黑爷这算献爱心了,还挺少见。


再往前走时晴天转了骤雨,没有伞,匆忙跑到有屋檐的空地下站着。闷热到头即是天空闪雷,雨珠滚落,后方却响起喜气洋洋的一道快板声,醒木拍在长桌上,扩音器里一段贯口挟带雨声稀碎,熟门熟路地敲在行人头上。解雨臣心领神会,这原来是个相声园子,转头去看黑瞎子,人身上背心被打湿了大半,但笑得很高兴。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高兴起来,甚至庆幸下着雨,雨水让他舍得停留,让他听清哄笑,不知名的演员在轰隆的雷声里讲到精彩处,观众席随即掌声一片,黑瞎子大笑着看过来,大雨倾盆,他在那一刻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雨耗掉半个白日,等到太阳挣脱云层,他们重新启程,又绕了三街四巷,终于来到贴满租售小广告的旧墙前。每个人都拥有一种北京,金融区俯看,学区房拥挤,胡同口拐道,城中村藏身。解雨臣没有见过这样的北京,他想,这是黑瞎子在向他展示他所拥有的其中一种北京,尽管这个北京并不认识他们。黑瞎子顺次扫过墙面,而后视线停在某处,神色庄重,像打铁匠挑选磨刀石,剑客凝视深渊。解雨臣习惯了这种装模作样,不说什么,也循着他的方向去看,就见人转过头来,语带笑意,问他,菩萨,两房一厅的住不住?


他不挑剔,掏手机就拨出那张纸上的号码,扬声器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快速交谈一番,她说,短租是吧,上来带你们看房子。嘟声挂断,下一秒听见附近有人喊:喂,这里。解雨臣抬头找声源,有个睡眼惺忪的女人站在阳台上朝他们招手。这时黑瞎子也跟着热情地挥手,笑容灿烂,直接把房东吓醒了。解雨臣心里乐呵,觉得好吧,神经病总是比较惹眼。上楼讲价,门边放着吃剩的汤盒,对方问到租期,黑瞎子说短则三天,长则半月;话锋一转,信口开河道——我们还能帮你拿外卖上楼,要不再打个折?


 


于是居无定所的日子打断了,旧房子里的小套间还留着上一任租客的油盐酱醋,黑瞎子说到做到,外套一脱就去抽刀剜鱼,打火揭锅,熬葱油煮面条。解雨臣从袋里抓了个脆苹果,站在后头作壁上观。看了一会儿觉得良心不安,又削了一个,默一阵,问,有空吃吗,……要不我喂你?黑瞎子来者不拒地张嘴,也咔嚓咬一口,口齿不清地说,老板,开饭了。这是他生命里少有的新鲜热辣的一餐,鱼腩和拌面里嚼出点温和驯顺的味道。热气覆在对面人的墨镜上,糊出一片花印子。解雨臣笑起来,问这样也不舍得摘?那人也笑,说摘不掉了。


 


他心里拧巴起来。放了碗筷,点开手机,屏幕显示下午六点,是平日他查验短信和接收电话的时间,这时惯性使然点进收件箱,仅有空白一页,莫名叹了口气,竟然是难言的失落。解雨臣还是没戒掉日理万机,黑瞎子看出来了,只消笑道,好不容易做回普通人,别浪费了。解雨臣看向他,他浑不在意,给人夹一块盐白菜,又说,喏,好吃懒做的机会可不多,好好把握。


解雨臣说嗯,不过这两天走下来,“我不存在”这件事已经不算是困扰了,困扰我的反而是,这个世界实在太正常了,正常到我很难相信自己正在经历一些不正常的事情。黑瞎子若有所思地点头认可,但眼前并无实际线索,很难凭空谈论,于是他建议去电影院麻痹自我。


 


不管在哪里,人都要学会愉悦地生活。黑瞎子手夹两张新出炉的晚场电影票,严正宣扬道。解雨臣放弃反抗,只好坐在黑幕里等待影片放映,眼见帷幕拉开,悠扬的乐音启奏,镜头中有两个人牵了手,又在银河间隙分离,旁白字幕在说“爱情”。他揉揉眼睛,有些困惑,转头去问黑瞎子,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旁边人露出从未听闻的神情,也摇摇头。


解雨臣暂且回神去看,一知半解地试图沉浸,画面里星海浩瀚、事业崇高、时运艰难、一个人却无条件地对另一个人好。时间感消失在流动的帧数里,主人公则消失在宇宙尽头,然后灯重新亮起,观众离场,他如梦初醒地起身,才发现黑瞎子也消失在邻座。他半个魂魄还在戏里,一时惊惶,连打了几个电话,无人接听。兀自坐到下一场电影开播,对方依然有去无回。


他慢慢走在天桥上,看见夜色点起华灯,月亮像小船靠岸,行人依然匆忙,静默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回过头看,路灯打亮眼前人的笑容,刚才不告而别的人递过来一袋干净的换洗衣服,说刚才看到商场十点就要关门,电影放完就赶不及买了。再问下去,才知道是在影院设了静音,没有留意来电,又见解小公子难得尽兴,所以不做打断。


神思悸动、失而复得、万种温柔,解雨臣还没能找到一个词去概述全部。


 


 


06 


隔日解雨臣提议到解家原址转转,这时正站在大学门前跟保安套话,问他校区建立多少年了,真好看,以后要把妹妹也送来读书。保安有些许志得意满,说你们外地来玩的吧,这学校建国前就有咯。林荫小道上唰的飞过自行车,接二连三,有个女孩转过来大喊,骑快点好不好,点名点到你们别找我。后面几个男孩吊儿郎当地笑。


解雨臣没当过大学生,职业生涯里倒是接触了不少,随口一讲才发现除了吴邪是名副其实,剩下的大多奇葩。前几年白家招门徒,标准是高学历,结果带到地里文不行武不行,遇上毒气直接赔了小命。后来霍家外戚在他眼皮底下塞了几条暗线,高材生,手却很脏,到头还是折在他手里。大学生干什么不好啊,想不开来干这个。他说。


人各有志,愿者上钩。黑瞎子漫不经心道。


他们不干这行,就不会碰上我,可能也就没这么倒霉了。解雨臣笑。


 


好在眼前的小年轻们看起来都称不上倒霉,他们或者奔跑在长长跑道上,拥有微风和流云,又或者在草地边停下,谈论现在和未来。路过新鲜脸孔的几秒钟里,一句陌生人的谈话让他刹住了脚——“我肯定选解语花啊,浪漫多金第一人。”


解雨臣猛地回过头去,眼见黑瞎子也变了脸色,那个语出惊人的女孩子却始终没有察觉,她对着不远处的报号声应了句“来了”,就催促朋友起身走了,来去匆匆,甚至来不及问,只有草丛里剩了本小书。


他拿起来,书封的主标题赫然在目,黑瞎子凑过来看,笑了,说这里的土夫子待遇真好,还能合法写书。解雨臣莞尔道,谁说一定是盗墓贼写的?随即草草翻页,饶有兴味地读了几行,直到神情凝固。


 


故事里的“我”在某些地方与自己有说不清的相似,但明显不是他,更像是——吴邪。就连经历也雷同。难道是关根写的书?他又回去检视一遍作者,一时哑然,觉得他们的生活仿佛被人窥视了。


他跳读几页,决定把书扔给旁边人,又深吸一口气,试图平缓周身的凉意,才问,你说,我们的思路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们一直在揣测眼前的世界,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以前的世界。


黑瞎子捧着书看了会儿,若有所思道,或许,在这个地方,我们的世界被映射在了一本书里。但这不代表——


“我们的世界本身就起源于一本书?”解雨臣续道。


 


这个问题无解,但这本书必然关键。他们放下争论,对着围栏外的梧桐树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决定去书店把前几本也捎上。书店给了这套书一个特写,似乎是新出的纪念版,看起来销路很好。付款的时候店员很怪异地看着他们,自言自语道:......这也太像了吧。最近是有什么漫展吗?


解雨臣没听太懂,只习惯性朝人礼貌一笑。


他们坐在玻璃橱窗前翻看,由后往前。这本书带他回到十年前,那时吴邪还很活泼,自己还很矫情,人说少不入川,他却频频来到。书里的他坐在悬崖边看雪终年不化,书外的他轻轻抚过自己的名字。


 


最后抱着两袋书打道回府。路上穿过一个公园,抬手拂过七歪八倒的树枝,脚踩在石头做的小道上。解雨臣首先发言:我还是更赞成,我们的世界其实来自一本书。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那些常理没办法解释的事情会一再发生。


他继而列举道:在我们的世界里,人可以在一个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空间中存活十年,人可以制造计划使任意可能性都走向唯一的结果,人甚至可以借助青铜树创造出另一个自己。说完他被自己逗笑了:正常的人类世界有可能这样吗?


黑瞎子摇头笑道:解雨臣,原来这就是你出发前琢磨的问题啊。对方乜他一眼,他举手投降: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很不自信,但是不得不说,我很赞同。


 


谈话取得共识。于是解雨臣继续出牌:“你说,如果我们把作者杀死,会怎么样?”黑瞎子采取迂回话术,答道,这取决于你更相信哪个哲学命题。文学作品,到底是否独立于作者?


我更赞同后者,我们能来到这里,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解雨臣道。


黑瞎子略一思索,回问,你为什么想杀死他?几只麻雀惊飞,随后是人语响动——“你就没有想法吗?”解雨臣反问。又听见对方语气干脆:“没有。太麻烦了,杀一个远在杭州的人,又没有钱,我为什么要做。”


解雨臣追问,杀掉造物主,不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吗?


黑瞎子却一针见血道,杀掉造物主,你就不再相信宿命论了吗?


解雨臣笑起来。“南派三叔”。这个人只不过是宿命论的其中一种形式。有些人希望改变命运,可是改变了这个命运之后呢,他要去哪里?他想。


永远有下一个命运。黑瞎子笑道。


 


他们走完整个公园,回到马路,手头依然负重,思路却轻巧许多。经过一个琴行时,黑瞎子忽然慢下来。解雨臣抬眼探寻,见对方神情严肃,他以为有何玄机,等了半晌才等到一句:“不瞒你说,我有点想念我的小提琴了。”


解雨臣败下阵来,闯进琴行买了一把,才醒悟为什么黑瞎子总是哭穷,花钱如流水,恁是天王老爷也要喝西北风。但那人只是百无聊赖,信手拈花,在大马路上站定,洋洋洒洒地拉起琴来,一时消解去诸多困惑。


 


夜里坐在暂住的小屋,人手一本书,方桌隔两端,仔细研读。黑瞎子看得时常发笑,解雨臣则被顺手多买的一本小说吸引了注意力,这书是促销架上拿的,除了名字带了“爱情”两个字眼,其实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出于好奇,解雨臣翻开来看,这时读了小半,蓦地从书里抬头,说原来如此。黑瞎子问,什么?


解雨臣说,“爱情”这个词,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们的书里从来不写这些,难怪他一无所知。


 


但黑瞎子还是问他,什么意思?解雨臣想了想,起身直接越过方桌,凑近对方的脸——他们很少靠这么近——然后眨眨眼,问,我这样子,你有什么感觉?黑瞎子却好像没有反应。


他收到反馈,感觉实验失败了,又简单思索了一下,随即倾身碰了碰人的嘴唇,问,那这样呢?


黑瞎子依然没有说话。


解雨臣沮丧地转身准备回座,就听见身后人低声说我明白了,将他一把拽回来,他们一下子只隔毫厘,黑瞎子不容拒绝地重新吻他。


 


爱是后知后觉,但性是原始。一个吻锁住喉咙,洪水猛兽来势汹汹,解雨臣在含糊之际感知到什么,警觉地按住了对方要撕纽扣的手。他睁眼说打住,衬衫很贵。黑瞎子就笑:好的老板,那今晚抱着我睡好不好。


解雨臣没答复,只顺从本能去解人的皮带,抬头时眼底笑意促狭,说别怕,我轻点弄。下一秒就被人夺权篡位,陷在风暴中心,觉得身不由己,到最后是一双腿全然光裸在外,整个人被撞得七荤八素,稀里糊涂,全身上下是酥麻、新奇、痛并快乐着的滋味,他神智不清地乱叫,黑瞎子贴过来衔他的嘴。


 


夜晚最终变成困倦的夜晚,解雨臣半挨着床板,想点根烟,黑瞎子却倒头歪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好像要睡着。


解雨臣笑起来,问:喂,你到底明白了什么?黑瞎子也笑,声音昏沉,在流银的雨声中,依稀告解出一个定义:爱情呗。不就是我跟你早该发生,却碍于设定,一直没有发生的事情。



 


 


07


北京的游历告一段落,他们继续埋头读书,这让黑瞎子想起自己做学生的时候,那时在国子监学汉人念之乎者也,许多年后白话文打了胜仗,生死沉浮也如白马过隙,回头看时发现早有人替他们记录了过往种种,实在意想不到。


借着几册书,他们知道了各自在蛇沼鬼城和张家古楼的英勇事迹,阎罗王前走一趟,鲜血淋漓浇在手,那些事他们很少对谈,这时赤条条摊在眼前,很不是滋味,却也只能化作几句佯不经意的调侃。


黑瞎子合上最后一页,笑道,解雨臣,原来我们从没见过面。


 


对方的心思却没在书上,反而是神色迥异,几番沉吟,最后肃然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两年前我在大兴安岭救过一个小伙计,有过几面之缘,后来就没怎么见过了。但就在几天前,我在这个世界里看见了他。


黑瞎子愣了几秒,很快意识到什么。解雨臣的意思是说,从那个世界来到这里的人,并不只有他们,找到这个人,就很可能找到此行的关键。他这么说完,就见解雨臣摇了摇头:“这个人失踪了,很可能已经死了。”


解雨臣继续回忆——他在长白山那户人家的高台上看见过这个人,这个人被裱在黑白相框里,据说是打猎时被豺狼吃掉了。


黑瞎子却笑了,他突然想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这个人到底是从书里逃了出来,随后丧命于此,还是其实是从这头去到了那头,所以才从此失踪?


 


最好的办法是回去找那户牧民。在租车档里算钱,觉得他们差不多又该变成穷光蛋。路途是北方八月的光景,解雨臣先开一段,无证驾驶,黑瞎子坐在隔壁哼歌,有时给驾驶员喂两口水。


黑瞎子爱走夜路,公路左右两头都是山,入夜之后影影幢幢,解雨臣沿着车窗看过去,看着看着就困了,在疾速的颠簸中竟然睡得很香。


 


跋涉一日之后,他们敲开了那户人家的门。老妇人认出了解雨臣,和颜悦色地给来客倒了两杯荞麦茶,说一个人处惯了,差点连茶叶罐都找不到了。黑瞎子与她闲聊,解雨臣则笑着道谢,等到采松菌如何致富的话题结束,才斟酌着提起:“这次来找您,是有些事情想要了解。说起来其实不太礼貌,但是,两年前,我见过您的小儿子。”


老妇人的脸色登时变了,低声问,你们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这话是意味深长,顺藤摸瓜问下去,才知道,原来她也是从他们的世界里逃出来的。早年她和丈夫都跟着平三门干活,两个儿子打下手,屡遭邪祟,生死不定。有次跟着大队潜进了门里,因为变故丛生,大队决定回头,只有她和小儿子硬闯了出去。


妇人似乎不知道两个世界到底有何区别,只发现所有旧日朋友的踪迹都不复存在。她觉得归隐山林倒也不错,可小儿子却不肯过安稳日子,只想回摸金队干出点名头,总是变着法儿的研究回去的门路。有天起来,他已经离开,只留下一只纸蝴蝶,翅膀纹路密密麻麻,黑瞎子拿过来看,发现这竟是一张地图。


 


这只蝴蝶最后被交到他们手上。


进山找门。顺着纹路看,这山中洞穴分布竟然呈蛛网形状,多数矮小狭旧,人迹罕至,格局却又扑朔迷离。在分头探看的间隙里,黑瞎子忽然问,如果可以重获自由,你为什么不留下?


解雨臣正在解读蝴蝶翅膀,这时抬起头来,说是啊,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我慢慢发觉,有些东西也许比自由更重要,比如意义感,比如朋友。


黑瞎子明白解雨臣的意思,门外的世界是个一无所有的世界,那些扛了几十年的使命一夜消失,那些寄放以情感与牵绊的社会关系也已不复存在。


但解雨臣似乎没有说完,他接着听下去——“更重要的是,还有些事需要我去完成。既然那是我的宿命,哪怕付出任何代价,我也应该回到宿命里。”


黑瞎子没说什么,只是笑着看解雨臣。看解雨臣转头就去琢磨山墙符画,这时眉头微皱,随即恍然大悟,招手指了个路向,就要迈入阵中。虽然早就知道前面是什么,却还是没有回头。


解雨臣走在前头,在阴潮的黑暗里,他想到另一件事,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某种意义上,只有回去,黑瞎子的眼睛才有可能好转。解当家能联系到所有好的医院,但解雨臣却什么也做不到。


 


他径自摇摇头,切换成颇为轻松的语气,开口问后面的人,你呢?


黑瞎子就笑了,说解家人,你是不是应该少说点废话?我有什么理由不和你一起呢。解雨臣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失笑道,你到底靠不靠谱,几十岁的人了,要学会自己做决定。


黑瞎子这时却有了新发现——墙边出现了一只蝴蝶浮雕,隐秘,发幽光,用力按下去,山室大震,两边的青苔突然消失了,廊道霎时明亮起来,如同幻觉来临。在视野最远处,一道熟悉的大门正在慢慢打开。


“走吧。”黑瞎子揽过前面人的肩,吊儿郎当道,“我留在这里有什么好处?我留在这里,家里的八哥就该饿死了。”解雨臣耸耸肩,似乎是拿他没办法。


 


他们重新走向既定的人生。


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魂灵失重,身影透明。解雨臣屏息一瞬,旋即义无反顾地向前,就要踏入虚空去,下一秒被人一把拉回怀里。他仰起头,有些不解,黑瞎子却只是笑笑,倾身吻过他的额头,轻轻道,解雨臣,你要尽量记住这一刻的感觉。


 


 


08 


解雨臣发现自己醒在一个山洞里。他刚结束一场混乱不堪的梦,头痛欲裂,这时坐起身,敲打额头,花了三秒回想起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们上山接人,淌过一个泥潭,队伍在对头等他。然后呢?是遇袭了吗?解雨臣用力摇了摇头。


啪嗒,啪嗒。解雨臣警觉地回过头去,发现洞穴里竟然还有一个人。是黑瞎子,他正在接岩洞上方掉下来的露水,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说醒了?你睡了两天,吴邪他们在找你。两天前,你遇到了什么?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地方实在古怪,他们转头摸索出路,决定下山。途中黑瞎子告诉他,自己是受吴邪所托过来,在石墙边找了半天他留的记号,好容易摸出来了——接着却断片了,醒来发现他就躺在隔壁地上,像被什么东西送回来了似的。


解雨臣听得汗毛竖起,摸出手机想确认时间和短信,却连带摸出来一只小铃铛,纹理精致,锒铛作响,好像无中生有的一件礼物。


 


那一趟终于过去。纵然长白诸多诡秘,青铜始终无解,好在该接的人总算接到,要找的人也平安折返。在山底下碰头,胖子是最高兴的那个,走上来捏捏他的脸,说花妹妹啊,你可算回来了。我先说好啊,这里一个都不准走,都给我回福建打麻将。


瀑布边的小山村,看门小狗懒恹恹地趴在地上,邻居在屋里开了最大音量,好像是在跳舞。在喜庆的民歌里,黑瞎子摸了最后一张牌,随后羞涩一笑,说,不好意思,我又糊了。他们迎来混不吝的洗牌声,东南西北翻倒了又被带起来,一个发字啪的掉到地上,解雨臣笑着去捡,俯仰一夕间,他莫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踏实。


胖子不肯让黑瞎子继续下去,起身去把洗菜洗得正来劲的张起灵拉出来,说你哥俩得换一换,赢牌就得做饭,是不是这个道理。解雨臣看好戏一样的姿态,转头望向厨房,发现黑瞎子也在注视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时心虚,又别过头去。


然后酒足饭饱,大家都爱黑瞎子焖的咸肉豆腐,但还没来得及多夸两句,这人就转身接了个电话,在那头嗯嗯哦哦了一阵,就回头拎起背包,说来活儿了,得走。吴邪说你这不够意思,他又笑,“上次放了人鸽子,这次再不答应,那老板能让我退出摸金界。”


吴邪奇道,你还有爽约的时候?


黑瞎子打了个哈哈,说,还不是你着急忙慌叫的我。


众人默然。黑瞎子无所谓地笑笑,打了个招呼,就往门外走。没来由的,解雨臣总想起身送他,却又定在原地,他早该习惯——人是自由散漫的人,呼之不来挥之又不去,隔三差五不见人影,说句拜拜就溜之大吉。既然习惯,他又在郁闷些什么呢?


 


无可郁闷,这行人永远聚少离多。解雨臣夜里睡在霉湿的小客房,觉得关节多少有点痛,睡不好,又掏出那枚铜铃来来回回地看。他一定失去了什么,可又找不到答案。


 


第二天他也打道回府,北京一堆事情等着他收拾,光是凭空消失两天,就已经人心蠢动,再隔几天指不定冒出什么妖魔鬼怪。吴邪在村口挽着他的手,就差抹几滴泪,他好笑道,别装模作样啊,人都回来了,你日子能不自在吗。


 


等到江湖俗事都近尾,已经是半月有余,在快入秋的傍晚,没忍住给人打了个电话,听到那头有猫叫,就问,你在干嘛呢?那边说,蹲胡同口喂猫呢,几天不见我,饿坏了。解雨臣笑了,说没看出来啊,菩萨心肠。再来听见黑瞎子在那头笑道,看到它,总是能想起死在你怀里的那只。


解雨臣蓦地愣了神。唯有某种感觉没有消失。他想。


 


那到底是什么呢?大概要等到他听清长神仙口中的真相,明白红尘之中痛觉为何物的时候,又或者是,要等到他舍生忘死,百般折腾,满打满算四十年,最后却打翻棋盘,跳出宿命,不期然降落在一个怀抱的时候,才终于学会。


就算没有那个词,他们也迟早要学会的。


 


 


 


全文完

评论

热度(1405)

  1. 共14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